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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章为思想而写

1999-07-23 来源:光明日报 梁 衡 我有话说

人们为什么写文章。可以有很多目的。比如,为了传递信息,传播知识,为了创造艺术,创造美感。但还有更深一层,就像开矿一样,是为了开采新的思想,交流新的思想。当然,并不是每一篇文章都能有新思想,但有新思想的文章肯定是好文章。这也是写作人追求的理想。

我自己最早写文章是学生时代作文。那主要是为了学习字词句的组合,好比小孩学步,只要会走,还谈不上走的目的。再后来写文章是当记者,是为传递信息。新闻属平实一类的文体,以陈望道先生修辞学的分类法,是消极修辞,只求内容之实,不敢求形式华丽。但因采访之需,要接触各种人和事,感情常被感染,于是我又明白,文章是表达情感的。又因南北奔波常行名山大川之间,感于自然之美,再勾起肚子里小时读进去的那些美文,又明白文章是要表达和创造美感的。但随着年龄的增长阅历的增加,许多事理在胸中冲撞、激荡和沉淀,许多想法从无到有,许多事从不懂到懂,我渐渐明白,文章还有更深一层的目的,它是用来开采和表达新思想的。

前些年,我曾写过一篇文章,提出散文美的三个层次。第一层是描写叙述的美,写景、状物、述事、传播信息、知识等,求的是准确、干净。第二层是意境之美,即要写出感觉、感情、美感。第三层是哲理之美,即要写出新的思想。这种美在文学作品中有,在许多政论、哲学和科学论文甚至讲话中都可找到。只要有新的思想,就有美的魅力(当然,兼有其他的美更好)。我们平时看报纸,读社论,听讲话,大部分时候留下的印象不深,就是因为这些文章讲话只到了传递信息、决定、指示这一层,还没有给人以新思想。而一篇文章或一篇讲话中有了新思想的火花,便如闪电划过夜空,你会有永久的记忆。比如“文革”十年我们已经习惯了一切按最高指示办,报上文章无不重复着这样的话。但突然,1978年5月,《光明日报》冒出一篇文章说“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”,提出一个很有震撼力的新思想,所以至今人们对这篇文章记忆犹新。再细想一些古文名篇所以能留传下来成为经典,除有艺术之美外,大都是因为它首先说出了一种前人没有说出的新思想。可以说裹藏在文章中的思想,是这些文章在人们头脑里代代繁殖的种籽。当然,光有种籽的颗粒还不行,还得有茂盛的枝杆花叶。所以文章还得有文采,还得有前两个层次的衬托。作为文学作品,如果三个层次都达到了便是不朽好文。比如《岳阳楼记》,有洞庭湖景色的描写之美,有作者由此引发的情感之美,而最后又推出作者独自悟出的思想“先天下之忧而忧,后天下之乐而乐”,达到了一种哲理之美。这篇文章所以能流传千古,气贯百代,老实说,主要是因为这句话,这一个新思想。

人们或许会问,社会上每天文章千千万,哪能篇篇都有新思想。是的,许多文章只是完成着传递消息、传播知识,讲述故事的任务。作为一般人,这就够了。但作为作家、思想者,这却不够,他必须使自己的文章有新思想,要挖出别人没有表述过的思想。对这种新思想的追求就像铸炼新词新句一样,务求个性,务求最新。“语不惊人死不休”,篇无新意不出手。因为你是弄文章的“专家”,当然就与其他人的文章不同。就像跑步,一般人快点慢点都无所谓。而短跑运动员则不同,他必须跑出比别人快的成绩。因为他是专门干这个的。如果百米纪录是十秒,所有跑十秒零几的人都不算数,都不会被人记住,唯有跑到九秒几的人才会被人记住。这零点一、二秒才是运动员生命的意义。同理,文章中的新思想才是作家生命的增长点。

历史老人将首先选择那些有新思想,有新鲜艺术感的文章传之后代,并根据其思想和艺术水平的程度决定它存留的时间。(本文是作者为《梁衡理性散文选》写的自序,有删节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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